重尋文字想像的感動
台大人文新視野講座第三場 時間:6/1(四)19:00-21:00 地點:物理學館國際會議廳
演講者:楊照先生 主持人:洪淑苓教授 記錄:楊雅儒(台文所碩士班)

主持人:

   很榮幸,能邀請到最頂尖的主講人楊照先生來臺大演講,他的主題是「重尋文字的感動」,這個年代很多東西都已經被解構掉了,但文字其實還是很迷人的。楊照先生來詮釋這主題是最合適的,就我所認識,楊照先生寫散文、有小說,評論,且獲得年度風雲人物、吳三連文學獎等。楊照先生有本書叫《迷路的詩》,文字魅力很讓人感動,我想,今天「文字的想像」應該也會超乎我們的想像!我們一起來歡迎楊照先生……

楊照先生:

  謝謝洪老師,大家好,我是楊照,臺大是我的母校,但我卻覺得越來越不認識臺大,因為越來越容易迷路,記憶中的臺大還是非常小的校園,這個地方是我當初念台大所沒有的,像這棟建築物當時也沒有的(物理國際會議廳)……。回到臺大,無可避免會想起一些事,覺得很可怕,從一九八一年我進臺大,至今已整整二十五年。記得第一個禮拜上課,上臺大歷史系,無論哪堂課哪位老師,如今都已忘了,而讓我不會忘記的是,每位老師第一堂課所說的內容都差不多,他們的第一堂課都有一種緊張和惶恐,並不是他們對教學本身的緊張,多年後我才知道他們是在乎(care )這間學校,他們總在說「你們進來念歷史系到底是為了什麼?」當時每一位老師似乎都表現著一種歷史學的高道德使命,要來談一談?什麼學歷史。我們之所以唸歷史,是為了要「以古鑑今」,例如說,無可避免的,當我們知道歷史上有一位和珅,就知道哪些事不該做,歷史幫助我們了解過去,有些鑑照的作用。歷史的重要在於了解我們的現實,它提供一種視野,讓我們了解沒有一件事是憑空而來,也才對事情有更深刻的思考。

  前幾天,在清大演講提到,最近的英語教學,採用自然發音法(Phonics),就一位學習歷史的我是不認同的。我知道這條系統怎麼來的,改革英語用Phonics教學,是源自蘇聯發出第一顆人造衛星,美國開始恐慌,而美國的科技國防先進,他們開始檢討自己輸在哪?他們想到了是物理學不好,而物理學不好,就想到數學不好,數學不好,當時大家莫名產生一個念頭,就想到俄文那麼難,俄國小孩卻可以花兩年就輕易的掌握(handle),所以他們之後有空去唸好數學、物理,發展人造衛星,於是他們開始加強語言。以前是情境教學法,後來認為這是愚蠢的,後來就流行發音教學法(Phonics),教導文字和發音關係,其實Phonics是可滿足家長的需求,以為孩子很懂英文,到書店拿起英文書就琅琅上口唸了起來,父母感動地掉眼淚,其實不懂其中的內容。這是要說明唸歷史有用,可知道事情來龍去脈……而我花了快十分鐘,講這些看似無關的事情,請大家忍耐一下。以前唸歷史系,經常晚上在老的圖書館唸書準備研究所,唸到十點鐘圖書館關門,才走出來,當時我記得唸的是魏晉南北朝史,但當我走出來望向新生南路時,就產生一個念頭:「我剛剛讀的魏晉南北朝史,跟我眼前的新生南路有什麼關係?」我產生了焦慮、惶恐,質疑,但至今二十五年,我沒離開歷史學,也轉過頭來發現歷史很美麗,雖然那時常旁聽各種學科:人類學、哲學……其實,當時老師沒告訴我們是,我們能在歷史中看到人類的多樣性,人的生命經驗。歷史系有位劉老師曾無意間脫口說過,如果有人要做一個厲害,欺騙世人的奸臣,那一定是讀歷史的吧!這說明了兩件事實,一是歷史人物,讓我們以古鑑今,一是歷史是豐富的。

如何在有限生命中追尋有意義的價值

  我們明明知道生命是有限的,如何在有限生命中追尋有意義、豐富的價值,與生命的重要就是在追尋生命的豐富。之前,誠品曾請我幫他們為十七週年慶,寫個五十字,本來想拒絕,但突然想起這幾句話,當然超過五十個字:十七歲,如果你有機會去發現,一個失落的,藏在某個陰暗角落的夢想,趕快去冒險!不要唸書了;如果有一個夢想要實現,趕快去做!不要唸書了;如果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,讓你徹頭徹尾感受最特別的情感,趕快去做!不要唸書了;但如果以上三件事都沒有實踐的可能性,那就去讀書吧。
因為讀書至少可用別人的經驗,來增加我們的經驗,雖然表面上是寫給十七歲的少年,但其實也是給每一個生命的具體看法。我們常希望自己活在革命時代,做一革命英雄,當我們年輕時,為什麼要去參加反對運動,而從沒考慮我們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子呢?正因為我們太年輕,不知道自己無足輕重。但如果要我來勸你們,會勸你們別去了,代價太高了,因為那一去就沒有回頭路了,你沒聽過耶穌會復活,羅密歐茱麗葉會復活。

  那不如來讀書……我成長的時代,一大部份屬於閱讀世代,當然、年代不是最重要的,更深層的是「文字」,文字在我們生活深刻糾纏的東西,文字使歷史有可能,把不記得的寫下來,時時提醒自己;文字背後的語言也控制著我們的思想、感受。我們是誰,常由語言和文字使用來決定。另一特色是,它是抽象的,從文字記錄、溝通到被接受,它要求你、邀請你去參與,當我們要使用文字,第一層首先要將所有感官感受轉換為抽象符號在讀者面前,讀者在靠這些符號了解,例如我們看視覺的東西,影像多數時候如實展現,也刺激感官,文字本身卻不是感官的,文字本身就是抽象的,它對我們大腦有高度的要求,讓大腦閒不下來,它是吃力的、有要求的(demanding),因此這是一件對大腦有負擔的工作。

  了解文字與自我關係的,可從二十一世紀,所謂阿茲海默症來看,一般人稱之為老人癡呆症(雖然我個人不願意這樣翻譯),它使大腦跟記憶相關的部份一點點地受侵蝕,昨天的事不記得,會從越近的事開始遺忘,忘得越快,跟人格養成影響越大的事越難忘。如一位美國畫家,當他得了阿茲海默症後後,他不記得自己叫什麼,仍然繼續作畫,然而,他之後所畫的圖,讓任何人來看,都會覺得他畫的風格與其全盛期間的幾乎一樣,為什麼一個忘了自己是誰,畫出來的風格仍然一樣?長期以來,美國因為感到阿茲海默症的威脅,曾作過調查研究,認為「學歷越高的人,越不容易得阿茲海默症」,但因為這背後含有社會觀感,所以大家很小心地去追查原因,後來發現不是學歷的關係,是「學外文」,因為它使大腦活躍。

文字的寶貴在其曖昧性

  使用文字者不可能原原本本複製大腦,表現全然原本的看法,文字最寶貴的一點就在其「不精確性」、曖昧與歧義性。這就是經常小說改編成電影不成功,例如,我們看紅樓夢,心裡想著林黛玉,看演員扮演,就會感覺那個形象,因為文字已要求我們去想那個形象。有時不知道自己內心確切要的是什麼?但我們會知道哪些東西不是我們心中想的。

  詩,就是那個不好好說話的東西,詩人就不要這樣清楚地講,例如:你長得好漂亮,我好喜歡你……在楊牧的〈花蓮〉,就先寫花蓮的海濤,他旨在塑造一個分裂的自我,創造一個海濤來講,很多時候,用乾淨清楚的話講,就反而講得不精細;以契訶夫一篇短篇小說舉例,故事中有一名中級軍官,有次他們到省長家裡派對,大家在跳舞,但他不會,玩彈珠,他也不會,就想躲,突然意外發現一間小房間,他推開門,房間裡有位年輕女子,忽然上來擁抱他,輕聲地說:「你終於來了。」隨即往他臉頰親吻一下,但馬上也發現認錯人,快速把他推開,他也很尷尬。就這樣一個短暫接觸帶給他全然不同的感受,讓他整個半邊臉頰都麻痺,彷彿沒有其他感覺。當大家離開那兒,互相分享自己女性經驗時,他說了這個刻骨銘心的故事,當他說完,大家卻只問:「再來呢?沒了嗎?」沒有結果讓大家失望,接著各自說著更精彩的經驗,例如遇到一名妓女,有三個乳房之類,這名男子很難過,當你講一件很有感覺的事,說出去後別人卻認為庸俗。為什麼有詩有詩人,就因為很多經驗我們無法去形容,無法用別人的語言來說自己的感受,因為別人的語言已被說爛了。

  提到電影,從十九世紀開始、二十世紀初期發展,電影走錯路了,一直誤以為自己是文學,明明,電影還有聲與光的效果。我一直有個偏見,覺得現在的電影不好看,因為它拍的是主觀想像的介入,它所拍給你看的就是它所要說的那樣,它給的就是那訊息,影片中沒有我們自己。那以前的電影為什麼好看,因為他給你一種引誘,讓觀眾去想,想像參與。而電影離開文學,回到自己之後,反而變得不好看了。

啟動想像力

  想像力有多了不起,我們都還沒認真去發揮,就像大家會有的一個經驗,當你上課上到快睡著之際,眼皮越來越重,突然發現自己站在操場,開始練跳遠,腳扭掉去保健室時,突然在冰店,吃著麵條,你忽然想起有一件重要的事該做,那就是有一場考試,當你拔腿跑回教室時,不知哪來出現一隻獅子,你急著跑,跑回來後,睜開眼,還發現老師這句話還沒講完,於是後悔沒多睡一點。上課睡覺的經驗,和想像、作夢的經驗都那麼真實,說明了想像力很重要,連物理時間都可超越。

  讀書是自己可控制的,文字需要訓練,同樣的東西兩個人來看,永遠都不可能看到完全一樣的,當我們在閱讀,就像一顆小石子在磨,當雪球越滾越大,閱讀的資源越多,沾的雪花也愈多,所能寫的也愈豐富。今天我們從閱讀到非閱讀的社會,因為文字沒有競爭力,越來越多東西依靠視覺,我們仍要問如何創造出一個較有趣,有創意效果的視覺呢?全世界最具視覺創意不在東京,或北京、上海,最有創意的視覺中心是洛杉磯(L.A),或比它更重要的是《NEW YORKER》(紐約客雜誌),其銷售量大約是臺灣看《壹週刊》人口的八倍!這份雜誌,用我們話來說是最浪費的,廣告用全彩印刷,但主體則是黑白,即使報導服裝秀,頂多也只有一張圖片,另一張是設計師,他用文字來告訴你在服裝秀上What’s happening?電影也是一樣的。紐約能成為設計中心,因為紐約仍是個閱讀社會,因為閱讀磨利了他們的想像力。

感動的來源在自己

  音樂比文字更抽象,抽象的音樂要靠想像力呼應,呼喚,一個發展越低,沒有想像力的社會,所產生的音樂愈具體,需要歌詞告訴你人要彼此相愛,不要互相傷害,古典音樂則需要想像力呼應。如村上春樹的《爵士群像》曾用獨特想像力,將聽音樂的感受鮮活的以文字表現出來。最後,我一直有兩個信念,第一是我們活在這樣的世界,正因太多的生命太雷同、太類似,就得靠想像力來讓自己豐富。二是、怎麼接近想像力?怎麼訓練?與其去想下次面試時,人家問你什麼富士山怎麼被移走,不如回到文字;感動只有一個來源,就是被自己感動,感動牽涉到兩個,你的意願(willing),還有你有多少空間,能力,條件能夠感動,轉換成自己的。

□ 提問與回答

發問者一:

  楊照老師的《十年後的台灣》似乎文字密度較鬆散,為什麼策略改變?

楊照:

  也許年紀大,一切都在鬆散中:但文字未必老少咸宜,這是抬舉了。我想文字密度也與新聞工作相關,因為為求速度,常常連字都寫不工整,這個問題,我想來問作者,也許不太適合。

發問者二:

  關於老師說的電影,現今的電影未必完全是導演主導,有些符號也有歧義性在其中……

楊照:

  我先前已說了,這是我偏見,但可以說一點,像達文西的畫,「微笑」之所以變得曖昧,絕不是達文西的原意,那是十九世紀的產物,從這幅畫的歷史流傳來看,達文西原意並非我們今天所想的那樣,文藝復興與後人所賦予的意義早已混淆。

發問者三:

   當現在的小朋友已無法同一片樹葉玩半天,無法了解枯藤、老樹,昏鴉的邏輯,當出版充斥藝人美容書,如何要求年輕人去培養想像力呢?會不會這樣的要求只是我們的想像?

楊照:

   我想,重點是在我「想像」這件事,我希望可以share,去思考這個世界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。

發問者四:

   如何在有限時間安排自己的閱讀計劃?

楊照:

   閱讀是惱人的事,永遠讀不完你所想讀的。年紀越大也就越要認了,必須要放棄很多,但我想可以要求自己讀每樣東西可用更切身的經驗去讀。

發問者五:

  請問您對台灣大學生的傲慢與美國大學生的優雅,有哪些看法?

楊照:

   美國大學生以哈佛大學生而言,不知是不是你說的優雅,但他們是所謂的天之驕子,有一點是台灣學生所缺乏的,那就是面對學問的態度。哈佛學生對學問的好奇心、努力深刻,要裝做很懂。可是台灣的大學生遇到不懂的、艱澀的學問,會問:「為什麼要給我這麼困難的東西?寫這些我看不懂的東西?」責任變成別人的,這就是台灣學生傲慢的地方。

主持人:

  非常感謝大家熱烈發問。因為時間的關係,今天的演講就到此告一段落。再次感謝楊照先生的演講,以及贊助單位洪建全教育文化基金會給我們的協助和指導,我們下週四第四場講座再見。




本文出處:http://homepage.ntu.edu.tw/~ntuartpro/Speech31.htm
台大藝文活動推展工作室:http://homepage.ntu.edu.tw/~ntuartpro/main.ht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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