網路詩光‧王希成 (Tue Nov 04, 2003 4:16 pm)
  
  密室之中浸淫太久,開始懷念起戶外自由的空間和空氣;置身暗夜,對於光,同樣地就有了自然的需求與渴望。物極必反的心理一直主宰著身體行為,於是總不知不覺藉由那幽微的光引領,前行找尋心的方向,探查意念所欲歇腳之處,或者靜立不動,背對著光,看光將影子投射在地上,將自己畫成黑色的模樣,覺得一切多麼虛無。

  正反兩面思考因光引出,然存在本身就是一個美好的事實,假設無光,世界一片晦暗,還有什麼影像形體?還有什麼清明?還有什麼明暗對比?視而未見之後,所有物象的存在都變成了一片牖黑虛空的荒原了。

  網路詩隨日新月異的科技現身,無疑也是另一道光。光纖引來光,光投射出自由、無拘、便捷、即時、互動,不分年齡,不管男女,不在意高矮,不理會美醜,大部份姓名都迷彩化身,所有職業身份背景都百分百隱形。有人認為太虛擬太不切實際,將會是一種網路泡沫,我倒認為:虛空所有外在條件個人背景之後,反而更能實際地只看到詩本身,讓詩與詩人抽離,可以就詩論詩,可以直接切入,與詩相關,讓聚光燈只照顧詩的原本範疇,使一切與詩有關的多向交流變得純粹而真實。

  網路詩與現代詩其實無國界,顧名思義,它只是在網路上發表的現代詩而已。不同於以往的只能在報紙副刊、雜誌或者詩刊上發表,並且必需經由編輯篩選,只要網路詩人自認水準可以,發表的欲望興起了,他就可隨時在網路上張貼,公告周知,接受讚美,也承受批評,或自我修正一改再改。如此以往,寫詩不再是條孤獨的路,盲點不需多年之後自己頓悟,雙向,互動,即時,讓網路詩人不寂寞,不孤單,只要上網,網中自有驅策與動能。

  網路詩品管的角色由詩人自己擔當,有了互動與討論之後的操刀斧正也是詩人本身。緣此,自主性極強是網路詩的特色之一,當然也有些未品管好就上傳的作品,基本上,網路詩人非常自制,雖說網上世界眾詩友皆不會太苛責,然是好是壞自有公論。每個人當然都希望自己的詩贏得大家的稱許與肯定,所以自主性之外又加了自尊性的特色,自然而然蔚成自我約束的不成文流風,良性循環互動,對整個網路詩水平的提高,具有相當正面的意義。

  網路詩的型態與現代詩無異,也有情詩、田園詩、社會詩等各形各色,甚至更五花八門,什麼題材都可入詩,什麼字句、象徵、節奏、型式都會嘗試,用百家爭鳴百花盛放形容都不為過。因為它打破了以往非得如何必需如此的窠臼,輸入只要我喜歡沒什麼不可以的精神,做各種嘗試實驗發表,君子不器,詩人亦可不器啊!更由於不設限,什麼人都可以寫都可以貼詩,成就了它的自由多樣多變。站在就詩論詩的立場,這正應了詩必需自由無拘創作的原始精神,充滿各種可能,處處驚奇刺激,是詩的真正精髓體現。

  有人詬病網路詩良莠不齊,水準不高,我覺得其實無傷,只要是寶石,放在沙石之中亦可呈現寶石特有的風采,吸引注意。許多人並沒真正了解網路詩以及其特有生態,即大言不慚地大肆批評,說這說那,歸咎沒編輯把關,歸納無真實名姓無法以負責的態度寫詩,甚且沒有智慧財產權保障,容易抄襲等等。

  這樣的說法其實偏頗,見樹不見林,有許多網路詩人因與網友互動頻繁,多看多讀多寫,常在網路詩的舞台演出,反而比久久才寫一首詩的一般詩人,更具創意更有Power,更能掌握時代脈動與社會百態,比一般水準可能更高更有可讀性。因為不斷的累積,所以不斷的成就,至少那種詩所企要的敏銳度較強,各種天馬行空的題材與詩句都會驚奇你的眼神,震撼你的內心。

  就以草山文苑詩版幾位詩人的作品為例,稍稍印證一下上述的觀點。當然我不知道些詩人的真名真姓、詩齡、創作背景,但純粹以詩論詩,我了解這些精采的作品,一定可以大大改變一般人對網路詩的刻版印象,綻放燦爛的網路詩光。

  先欣賞王浩翔的「練習」:

茶半滿音樂漸小
窗外的光蔓延而進
我們試著讓自己更虛無一些
掉落的牆漆
關了但仍微溫的燈泡
時間兀自複製著

樓下的人進來又離開
門口有他遺忘的傘
夜歇斯底里地擴張著
有人試著讓月光穿透身體
在街角,有粗糙的霉味

不期而遇的醒
帶我們安靜地回來
晨日依舊蛹化著
沾染夜疲憊的褐色
音樂已然停止
茶也剛好蒸發光了

  王浩翔的詩走小議題的風格,主題和意象用得非常清晰,節奏與詩句的緊密度頗高,是屬於小題大作的方法,但因為縮小了範圍,集中了力量,所以整首詩讀來非常緊湊精鍊,安穩而不跳躍,雖然字句用得不華麗,卻十分淡然有味。他相當能在這樣的題材和書寫中抓住詩的感覺,並非常清楚地將個人想法明晰表達,乍看似乎輕描淡寫,細讀其實飽滿豐富,會觸動心中底層的感覺,激盪思考久久。

  這首「練習」正是這樣風格的呈現。不期而遇在半夜醒來,所有細膩的觀察與敏銳感觸也安靜地跟著醒來,於是掉落的牆漆,關了但仍微溫的燈泡,樓下進來又離開的人,歇斯底里擴張著的夜,試著讓月光穿透身體的路人,都與之有關,都與情緒互動。一種醒的孤獨,一種自己一個人的寂寞,在那個時候必需練習適應、欣賞或者享受。從茶半滿音樂漸小,到音樂已然停止,茶也剛好蒸發光了,整個心路歷程完成,所有感覺如茶葉在水的微溫中釋出味道。

再看洪孟宗「當我們無言的時候」:

早些時候那懵懂的雪就來了
讚美落葉的樹比鳥聲出色
一站就成了冬天

在風景也是那樣易碎
窗外的長椅已坐冷了一陣子
緊握的手暖開了笑聲

燃燒落日餘暉的柴火
在一個轉身後點起
還掉落一些可口的氣氛

限期使用把時間弄得慌張
我像被流沙陷溺

到了無話可說的時候
淹上來的水卻被推倒
在妳喉嚨間極力呼吸

  洪孟宗的詩走多方面嘗試路線,各種題材各種角度都想以詩的型式表現,是個相當用心的詩人,甚且他規定自己每日一定要忙裏偷閒,抽一段時間從事文字書寫,有時甚至每日一詩,詩的產量甚豐。他的思考轉彎弧度優美,文字語言與意象的跳躍非常有彈性,常常能拉出適切的美感距離,並且情景交融得了無痕跡,比較上是「奇」字的特色詮釋,有時也有繁複華麗的風格出現。

  這首「當我們無言的時候」把無言時的情境與氣氛經營得相當好。如果以隱與顯為天平,它是稍微向隱這方向傾斜了,然而並不會隱得太誨澀,反而十分含蓄優美,有令人擊節的婉約多情。這詩中的擬人化詩句如「懵懂的雪」、「易碎的風景」、「暖開的笑聲」、「可口的氣氛」,都用得相當貼切。而佳句如「燃燒落日餘暉的柴火/在一個轉身後點起/還掉落一些可口的氣氛」,「限期使用把時間弄得慌張/我像被流沙陷溺」,都是既有情又有景,情景與象徵產生美麗的交錯,呈現動人風采。

而黑月無圓的「思念十三行」:

微微踮起,妳悄悄底睡去導致我的失聲
用無盡的孤愁讀寫我的名字
遙遠而寂寞
風濤不能化去的囚鎖
硬硬烙在我潮濕的枕頭套上,有妳

尚且,暖和著的呢喃
夢只待被烹煮,離別不適用於調味
我們以凜冽的目炬企圖仿製彼此的影子
並且漠視距離如一株
拒絕受南風而彎腰的草......

最後,終於在牆角的空杯中拾獲
真理,錯就錯在
我們,不該太早把愛,喚,醒。

  黑月無圓的詩以長句見長,搭以簡練的短句,長短交錯,產生相當有氣勢的音韻與節奏,即使是寫情詩,也可以營造出磅礡的柔情。口語式的浪漫多情,細
膩深刻的意象,非常優美地訴說著情感。

  這首「思念十三行」顧名思義是以十三行寫成的情詩,就如同英詩中非常有名的十四行抒情詩(Sonnet),在限制的行數中注入無限的柔情。詩當然不要自我設限,然設限的格式有時亦是所謂適度的壓力,濃縮精簡,甚至奈米出詩人精華中的精華,無一贅字無一多餘的句子。

這首詩有許多精湛好句,如:「微微踮起,妳悄悄底睡去導致我的失聲」,悄悄睡去,是故意或無意,總是令枕邊人失聲,一個已入夢境,一個尚在現實,彼此拉出了距離,只好無言以對。又如「我們以凜冽的目炬企圖仿製彼此的影子/ 並且漠視距離如一株/拒絕受南風而彎腰的草......」,人其實還是蠻有差距的,即使仿製彼此影子,仍與本尊有所不同,可是浸溶於愛中的男女,仍漠視這種距離差異,相當感性地認為可以是株拒絕受南風而彎腰的草,直至在牆角的空杯中拾獲真理,終於明白雙方太早把愛喚醒。

再看安暘的「夜行日記」:

路在光照距離外更加崎嶇
影子越絆越長越長越絆
甩開人生如麵條
斷入一鍋夢想
煮熟一團心情糾結
如昨天有鮮冬的茼蒿
如前天有薰肉佐味
如大前天
關於影子被拉長的彈性與光的距離強度
換算成某種公式
是否與既定幾朵微笑或數刀眼角睥睨
幾片雪落的耳語或太鹹的砧砭
幾塊甜度剛好的奉承
都無關嗎?
眼淚太辣
行經的風太酸
我們相繼留下跌落的印記
亂佈
彼岸前有苦楚的禱詞

  安暘的詩溫婉細膩,頗能將生活中的元素植入詩中,這首「夜行日記」是詩人夜行系列作品之一。充滿浪漫的夜,充滿神秘的夜,充滿光與影牽動詩人靈感的夜,總是那樣與詩句一起入詩。光給詩人的靈感是「路在光照距離外更加崎嶇」,影給詩人則是「影子越絆越長越長越絆」,終至變成如人生的夢想,而斷入的是一鍋夢想,至於那團心情糾結,詩人要拿來煮熟,如「如昨天有鮮冬的茼蒿 /如前天有薰肉佐味」。關於味道、數字、抽象與具體,詩人拿捏得相當好,並且交融成美妙詩句,像「幾朵微笑」、「數刀眼角睥睨」、「幾片雪落的耳語」、「太鹹的砧砭」或「幾塊甜度剛好的奉承」,看似無關,卻與整體詩境的營造美妙相關,讓人愉快地閱讀著。

最後來欣賞劉哲廷的「夢‧外一」與「早晨」:

夢‧外一

 睡眠裡裸露的礦物
 在夜脈纖維上茸茸生長
 從嘴裡用力拖出
 孤獨

   早晨

 失去勃起
 月台上豎起耳朵
 男男女女
 凌亂鞋跟的敲打
 傳來在山脈裡開採的夢
 只是一種建材
 摸起來很紮實
 在偌大的空虛裡
 釘上這
 釘上些

  劉哲廷的詩充滿奇思異想,常有令人拍案的意象與詩句出現。在「夢‧外一」詩中,關於夢與夢境,他如此天馬行空書寫著「睡眠裡裸露的礦物/在夜脈纖維上茸茸生長」,礦物的想像,一奇,夜脈纖維,二奇,茸茸生長,三奇。「早晨」延續這種風格,他說「失去勃起/月台上豎起耳朵」,對比得相當奇妙,把勃起的功能轉換到耳朵,是妙思,也符合心理學上的移情作用。他說:男男女女凌亂鞋跟的敲打,傳來在山脈裡開採的夢。上班族每日朝九晚五的腳步,趕赴職場也像要開採自己的夢。結尾用得更妙,「只是一種建材/摸起來很紮實/在偌大的空虛裡 /釘上這/釘上些」,月台變成了一種摸起來很紮實的建材,而鞋跟敲打的足音,於偌大的空虛裡,釘上這,釘上些,猶喀喀在我們想像中迴響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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